中國青年報 2002-12-18 記者 吳苾雯
見到婉兒,是不久前的一個周末,她剛從雅思輔導班聽完課出來。
上一次見到她是在半年前,當時正是高考前夕,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,面色有點蒼白,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。有人告訴我,她叫婉兒。
這次見到婉兒,發(fā)現她的氣色比上次好多了。婉兒告訴我,她正在為去澳大利亞留學做準備。
我們在一家肯德基店坐下來。初冬的太陽透過玻璃窗,暖洋洋地灑在我們身上,我們一邊吃著雞翅和薯條一邊聊著。
婉兒說,2002年高考,我成了落榜生,這個結果在我是意料之中的,可是對于父親來說卻是致命的打擊,他的背佝僂了,本很稀疏的頭發(fā)更稀疏了?粗斐钤茟K霧的臉,我的心情很復雜,我不知是不是該怨恨他。
自打我生下來,父親就按照他的理想設計著我。生活上,他給我制訂了一個嚴格的吃喝拉撒睡的時間表,幾點鐘起床,幾點鐘坐痰盂,幾點鐘刷牙,幾點鐘用早餐,幾點鐘飲水,幾點鐘玩耍,幾點鐘吃午飯,幾點鐘吃晚飯,幾點鐘吃藥片,幾點鐘喝牛奶,幾點鐘睡覺。在他給我吃的各種顏色的藥片里,有維生素C維生素E維生素A維生素B1維生素B6,另加一支市場上流行的營養(yǎng)液。父親認為,他的這種“科學喂養(yǎng)法”一定能培養(yǎng)出健康聰明的孩子。
記得小時候,有時我玩積木正玩得高興,他說是該尿尿的時間了便非要我去坐痰盂,我說我不想尿尿,可他不由分說就將我抓起來放在痰盂上,不尿尿就不讓我下來。有時肚子分明飽飽的,什么也吃不了什么也喝不了,可是喝水時間到了,他硬要我喝水。媽媽說他太機械會害了我,可是他不聽,并搬出一套道理,諸如營養(yǎng)需要搭配,人有固定的生物鐘等等。為了這些瑣事,他和媽媽之間經常發(fā)生爭吵,我害怕他倆吵架,于是后來每次都很聽話,他讓我尿尿我就尿尿,他讓我喝水我就喝水。媽媽拗不過他,只好撒手不管。
可是幾年實踐下來,這種科學喂養(yǎng)法并沒有使我比同齡的孩子更健壯,相反,到了上學的年齡,我的個兒比同齡的孩子矮一截,小腿小胳膊瘦得像麻稈,而且體弱多病、厭食,動不動就感冒發(fā)燒。
我3歲的時候,父親就給我請了老師教我彈鋼琴,可是我對彈鋼琴沒興趣,雖然迫于父命勉強坐在琴凳上,老師教的內容卻是左耳進右耳出。教了一段時間,老師很鄭重地勸我父親說:“這孩子對音樂似乎沒感覺,你還是別費心了。”
父親很失望,又轉而讓我學小提琴,后來也半途而廢。我對這些樂器壓根兒就沒興趣。
從小學二年級開始,父親開始送我上各種各樣的培優(yōu)班,當別的孩子自由自在地瘋玩時,我要么是在老師那里聽課,要么是在家里做父親布置的永遠也做不完的作業(yè)。我機械地做著父親要我做的這一切,似乎不是為自己,而是為了父親。如果現在讓我回憶,我真的想不起來童年里有哪些有趣的事情,因為從吃飯到學習到玩耍到睡覺全都是父親安排好的,我不用操任何心。但是我知道自己不快樂。
雖然父親帶著我到處找老師補課,可是我的學習成績一直中不溜兒,從沒冒過尖。為此,父親非常著急,甚至懷疑上了我的智力。上初二那年,他帶我去測智商,測試的結果是,智商正常。這讓父親稍稍放了心。
父親認為,既然智商沒問題,那么只要多下功夫,就一定能學得好。他對我管得更嚴了,每個周末,還有寒暑假,他都送我去上培優(yōu)班,有時一天要去幾個地方,聽完了數學輔導課,去聽物理輔導課,聽完了物理輔導課,又匆匆忙忙地趕去聽化學輔導課。往往一個暑假就要花去幾千元聽課費。但父親在所不惜,只要我學習成績有提高,花再多的錢他也愿意。
他經常去學校打聽我的學習成績,只要聽說我沒考好,回來后就要訓我好半天,弄得我很緊張,每天的日子都過得如履薄冰。
由于父親的處處管束,在學校我?guī)缀鯖]有朋友。其實,開始也有同學給我打電話,可是父親要么不讓我接,要么接了還沒說上兩句他就在一邊大聲嚷嚷要我放下電話,同學后來就不敢給我打電話了?墒俏乙残枰笥,也需要與別人交流,于是便在網上交結了不少網友,如果父親不在家,我就偷偷上網與網友聊天,這是我最放松最快樂的時候。在同學中,我可能是最早上網的,我們家經濟并不特別寬裕,但是在我上初一時父親就買回了電腦,他親自教我上網,但是上什么網站卻要由他規(guī)定。其實,這種控制到后來根本不起作用,因為我的電腦技術沒多久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。
一天,我上網聊天聊得忘乎所以,父親悄無聲息地進了房間,見我在上網聊天他勃然大怒,并怒氣沖沖地將電腦上的“貓”拆卸下來拿走了。
這可沒難住我,第二天我向一位網友借了一個更高級的“貓”偷偷裝上了。這是我第一次反抗父親。那是初三下學期。
父親的管束讓我感到窒息,我沒有自由,沒有我自己,他總是按照他的意志為我安排一切,從不問我的感受。中考時,我想報考職高,一是擔心上普高考不上大學,二是職高有旅游專業(yè),我很想學旅游?墒歉赣H不同意,他說他的女兒不能不上大學,堅持要我報普高。
我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,我不得不無奈地聽從父親的擺布。那天,因為我,父親和母親又發(fā)生了爭吵。父親走后我哭著對母親說:“媽媽,為了我你跟他離婚吧,我實在受不了了!
母親紅著眼圈說:“他也是為你好啊,離不離婚那是我們大人之間的事,你別攙和進來!
進了高中后,高強度的補習,并沒有使我的學習成績好起來,父親對我恨鐵不成鋼,但他仍希望我的學習成績出現轉機。他決定不再送我上培優(yōu)班,他認為培優(yōu)班那種上大課的辦法不太適合我這種基礎比較差的學生,他決定將老師請到家里對我進行一對一的輔導。
可是他不知道,他的這種努力對我是一種多么大的壓力,我惶恐不安地害怕失敗,害怕父親對我失望,一到考試就緊張,對分數簡直敏感到了恐怖的程度,每次考完試,我都如坐針氈地掰著手算分,晚上經常做噩夢,常常一身冷汗地從噩夢中驚醒。這種內心的壓力和恐懼我不敢對父親說。
長期的補習使我極度疲憊,我經常在上課時趴在桌子上睡著了。為此,我不止一次地被老師罰站,老師挖苦我說:“成績這么差,還能睡得著?我看你是無藥可救了!
其實,這種長期的高強度補習,已使我對學習產生了一種厭惡情緒,因為我從學習中得不到任何樂趣,得到的卻是一次又一次失敗?墒俏覅s不能不按著父親的安排去上一節(jié)連著一節(jié)的輔導課,機械地做著老師布置的作業(yè)。我知道,這種投入大量金錢的輔導對我來說,收獲并不大,但是我不敢將實情告訴父親。
一?荚嚽,我發(fā)現自己的右手經常會不由自主地抖動,有時抖得連筆也握不住,我很害怕,告訴了媽媽,父親知道后也很緊張,當天就帶我去看醫(yī)生,這個檢查那個檢查都做了,卻找不到“病因”。后來我看了一個資料,資料說,一個人如果心理壓力太大,就會通過手發(fā)抖、呼吸困難等表現出來。
一?荚嚕抑豢剂300多分,連大專分數線都不夠,那些日子,見父親一天到晚唉聲嘆氣,我心里也很難受。我也想上大學,我也想做一個讓父母滿意的孩子,可是我做不到,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。
越臨近高考,我手發(fā)抖的毛病發(fā)作得越頻繁,我想控制它別抖,可是越想控制抖得越厲害。
高考那兩天,我說我自己去考場,可是父親不同意,堅持每天親自送我到考場,我不愿要他送我,是因為我知道我獲勝的概率幾乎為零。每次見我垂頭喪氣地從考場出來,父親的臉上就寫滿了絕望。
我心里一直有一種預感,我和父親之間遲早會爆發(fā)一場戰(zhàn)爭,因為我們之間的積怨已經太深。高考結束的那天晚上,這積壓已久的怨氣終于像火山一樣爆發(fā)了。
起因其實很簡單。那天晚上,吃過飯我打開了電腦,不管考得如何,這場折磨人的高考總算結束了,我想上上網,我已經很久沒有和網友聯系了,我想對他們傾訴我的苦惱,傾訴我對前途的擔憂。只有對這些藏在屏幕深處的網友,我才會無所顧忌地傾訴。
可是父親見我打開電腦上網,馬上就火了,他沖過來指著我說:“你還有心思聊天?說要考試你手就發(fā)抖,怎么這會兒就不抖了!我看你是成心裝的,瞧你那個不爭氣的樣子,真是爛泥巴糊不上墻!
我“叭”地關上電腦,“砰”地踢開凳子站起來就要沖出門去,他一把揪住我怒不可遏地說:“說你幾句怎么了,你這么有本事這么硬氣,你在高考中都拿出來呀,怎么上了考場就不行了,就蔫兒了……”
我氣得渾身發(fā)抖,拼盡全力推了他一把,他踉蹌了幾步才站穩(wěn)。父親也許做夢也沒想到平時溫順聽話的我會對他動手,他站在那里愣了一下,然后像發(fā)怒的獅子咆哮著沖過來,他將積壓已久的怨氣、傷心和失望都凝聚在手掌上狠狠地抽打著我的臉,直到有殷紅的血從我的鼻子里流出來,他才驚呆了似地住手。
我沒有哭,自己拿紙巾擦干了鼻血。走出房間時,我看見父親跌坐在凳子上抱著頭,一會兒,我聽見從房間里傳出嚎啕聲。
我一直沒向父親認錯,自從那天發(fā)生沖突后,我們之間就很少講話,我也很少呆在家里,吃了飯就出去,漫無目標地在外面走,很晚才回家。
在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里,我一直思考著自己的將來,在高考中我是失敗者,但這并不等于我一生都是失敗者,我想出國留學,我想重新開始。我決定和父母親好好談談。
我對他們說:“即使以后我在國外混得再慘,也不會怪罪你們,那是我自己的事,我只希望你們給我一次機會!辈⑶冶硎,我會一邊打工一邊完成學業(yè),不會給家里增加經濟負擔。
我希望人生的這一步由我自己來選擇,既然是我自己選擇的,我就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。
婉兒告訴我,父母已經答應了她的請求,她現在正在抓緊學習英語,爭取在明年1月份拿到5分以上的雅思成績。她說:“如果辦得順利,明年三四月份我就可以走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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